豫东大地上的那一次感动
发布时间:2015-03-27 字号: A A A

春节期间,《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在网络上爆红。这位来自大别山区农村、在上海读书的博士生王磊光在文中说,对于他这样“漂泊在外的农村大学生,回家过年既是一件非常急迫的事情,也是一件情怯的事情。”因为当下的农村已经不是他儿时的那般模样,“农村原有的那种共同体已经消失了,人与人之间不再像原来那样有着密切的关系和交往,不再像过去那样每到过年时相互串门”,所以这位博士生发出了“回家究竟看什么?”、“越看对乡村的未来越迷茫”的感慨。

这篇网文让我不由地回想起了春节前在河南省太康县见到的那感人的一幕景象。

2月5日,为了了解基层文联在研修培训方面的需求,做好2015年的研修培训规划和项目设计工作,我和两位同事在河南省文联同志的陪同下,到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走访,了解那里的基层文联建设和文艺发展情况。

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季国平(左)为太康县授牌

太康县西周时属陈国,历史悠久,文化资源丰富。省文联的同志一路上都在向我们介绍太康的地方戏曲----太康道情。道情戏源于唐代道士在道观内所唱的经韵,用渔鼓、简板伴奏。太康地处豫东、鲁西、皖北的交汇地带,当地的道情艺人吸收借鉴了豫剧、越调、黄梅戏,曲艺的鼓儿词、莺歌柳,以及当地的民间小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太康道情剧种。2006年,太康道情被列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2014年9月,太康县被中国戏剧家协会命名为第一个中国道情之乡。

县里安排的第一项内容是参观道情博物馆,而到了所谓的“博物馆”,才发现那不过是太康县道情艺术学校辟出的几间资料储藏室。这所学校规模不大,有三座连在一起的小楼。带领我们走访参观的副县长胡军华、县文联主席高雷介绍说,在当地说起太康道情艺校那绝对是大名鼎鼎,它建成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和原来的县道情剧团在一起,培养了一茬茬成名、成腕的道情艺人。

太康县道情艺术学校

院子里学生们正在练功,看年纪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五、六岁。女生们顺着南面的院墙排成一队在做倒立。一个看起来有十岁左右,长得十分机灵、顽皮的男孩子在连续做着空翻,旁边的男生们不断为他加油助威。我驻步注视了一会,那个男孩发现我们在围观,就停下来,喘息着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学生们一字排开做到立

太康道情艺校的学员们在练功

被称作“博物馆”的资料室在二楼,太康道情非遗保护中心(原县道情剧团)的主任,也是艺校的校长张天印向我们展示了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各个年代的剧本、演出合同、排练日记,以及在国内外获得的各种奖项、奖杯、奖状。我随手从档案柜里抽了两大本文件夹,其中一本是2013年上半年的演出合同,另一本是《前进路上》的曲谱,一边翻看其中的内容,一边向张天印发问。我的疑问来自于只有这么几件资料室,他怎么就敢叫博物馆?!我想知道这位中心、艺校的当家人是摆花架子、善于做场面功夫,还是真正的保护和爱惜每一份“家当”,真正的行家里手?而令我大为惊讶的是,他竟能滔滔不绝地向我介绍每一个合同、每一场戏、每一个演职员的情况,甚至当时的许多细节、具体日期,都能脱口而出,好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这让我既惊讶又钦佩。

参观道情“博物馆”

胡副县长说,张主任要是打开话匣子讲中心和艺校,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道情的上百个剧、中心的几十号演职员、艺校的四十多个学生,以及方圆数百里的演出场所、村村落落,都装在他的脑子里,他就是一个活的档案柜、资料室、博物馆。

下楼后,张天印向我们介绍了几位中心的台柱子,也是艺校的骨干教师,还请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演员李艳玲、刘粉霞以及两个艺校学生分别为我们演唱了几段道情戏的经典唱段。她们的表演曲调醇厚优美,唱词通俗易懂,唱腔欢快流畅,尤其是中间夹杂的一连串的卷舌“嘟噜”音,活泼诙谐、妙趣横生,具有乡野的淳朴和泥土的芳香。

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演员李艳玲表演道情唱段

太康县道情艺术学校学生表演道情唱段

我注意到刚才那个翻跟头的男孩和李艳玲有几分相像,就问张天印“他们是亲戚吗?”张天印说不是。那个男孩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忽地转身抱住了李艳玲,像小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那样说:“她就是我妈!”他的样子引的李艳玲和周围的老师、同学们哈哈大笑。张天印介绍说,中心的演员、老师对学生们都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既严格,又亲切,因为大家都从骨子里热爱道情,都知道做一个传统戏曲艺人的艰辛。演员们无论演出任务多么繁重,都要挤出时间到艺校给孩子们上课,因为道情的未来、几代艺人的寄托和期望,都在他们身上。孩子们学戏也十分的刻苦认真,真的是起早摸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底子都打得非常扎实。

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演员李艳玲和艺校学生

离开艺校后,高雷主席向我们介绍说:“大家看张天印现在很精神的一个人吧?其实他上个月在舞台上刚晕倒过。”元旦那天,在常营镇八里庙村“舞台艺术送农民”的演出现场,张天印突然昏倒在舞台上。穿着戏装的张天印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诊断为脑梗塞。这已经是张天印近几年第三次昏倒在工作岗位上。

张天印在太康县道情剧团工作39年间,从学徒到业务主任到副团长、团长、中心主任、艺校校长,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太康道情非遗保护中心2014年几乎每天都下乡演出,全年共演出802场。张天印多年来以团为家,编排剧目、跑业务,与演员一起上台演出,晚上还排班看场子,吃住在农家,关心艺校的教学和孩子们,常年满负荷操劳,最终积劳成疾。

高雷主席说,当中心和艺校这个家特别不容易。现在广播电视、手机网络特别普及,娱乐形式多种多样,道情剧团近十多年来一直面临着演出市场逐渐萎缩、经济困难的问题。这种窘境迫使许多艺人离开戏曲舞台,下海经商。过去剧团里曾经流传着“演唱道情十几年,不如离团去单干,经商不到几个月,超过剧团干十年”的说法。而张天印是一个对道情剧热爱到骨髓里的人。多年的舞台摔打、磨炼,造就了他永不服输、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领。为了拓展发展空间,他们积极承接小品广告演出。群众对此不但不反感,反而说他们拍的广告也照样可以过把道情戏的瘾。现在只要打开太康县电视台,就会经常看到由太康道情中心排演的戏剧广告小品,语言调侃、诙谐,常逗得观众捧腹大笑。不少经典的广告台词,都成为当地人的口头禅了。县委、县政府也从保护地域文化和非遗的角度,将原县剧团改为非遗中心,为艺校建了新校舍。

生存的问题解决了,但是张天印和中心的道情艺人不想躺在政府的怀里吃闲饭。近年来,他们编排了《富裕之后》、《恋歌》、《红尘》等一系列反映现代农村生活的道情戏,在国内获得了众多奖项。张天印说,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道情中心每年南征北战,绝大部分演出是在农村,“送戏下乡”已成为多年不变的追求。演出曲目大多是他们自编自演的题材,比如反映公民道德建设、计划生育、社会治安、邻里关系、家庭和睦等,豫、皖、鲁农村的群众给道情中心起了个名字:“庄稼农户的剧团”。如今,太康道情中心已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题材鲜活生动,唱词通俗易懂,曲调欢快流畅,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

张天印参加送戏下乡活动,在《白玉楼》中饰演何久成

道情戏逐步走出困境,中心和艺校逐渐走上良性发展轨道的时候,张天印的身体却拉响了红色警报。张天印的身体越来越成为中心的“安全隐患”,可他依然坚持下乡演出……

虽然我不是当地人,也没有在豫东生活过,但是道情艺校师生们那短短10多分钟的演唱,却深深地打动了我。接下来在河南调研、走访的两三天里,我的耳边经常会回响起那些像羊肉烩面一样味道醇厚的唱调,不经意间甚至会哼唱一两嗓子,为之沉醉,为之痴迷。回到北京,我即刻从网下搜索到了几位道情名家的唱段,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竟然还有艺校小学员们学戏的视频。可能是用手机拍的,效果不太好。但看着那简陋的校舍和孩子们一板一眼、有模有样的演唱,我的思绪一次次被带回到一个月前的那个平常的上午,带回到艺校那个狭窄的操场上。它带给我的精神上的震撼和感动绝不亚于在影院里看一部期待已久的3D电影。

日本民俗学家盐野米松用三十年时间走访全日本,对数百位手艺人进行采写,倾听和记录下了不同业种的匠人们的生活,出版了著作《留住手艺》。他说,社会的变迁,势必要使一些东西消失,又使一些东西出现,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惯性。但是,“当没有了手工业以后,我们才发现,原来那些经过人与人之间的磨合与沟通之后制作出来的物品,使用起来是那么的适合自己的身体,因为它们是经过‘手工’一下下地做出来的,所以它们自身都是有体温的,这体温让使用它的人感觉到温暖。”他说,作为后人,我们需要保持和传承的,恰恰就是从前那个时代的匠人精神和人们相互之间的“真诚”。

我想,上百年来,太康道情几代艺人不向困难、逆境低头屈服,表现出来的顽强的抗争拼搏精神,以及敬业、勤业、精业的职业精神,就是盐野米松书中所说的“匠人精神”吧?而盐野米松所称道的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师徒之间质朴深厚的情谊,在道情艺校师生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表露无遗。我想,也正是这两点,才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一次次为之感动。博士生王磊光说,现代生活是一种让人心肠变硬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看,道情艺人身人所蕴含的这两种精神,就越发显得难得和珍贵。

(傅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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