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迎二十大 | 陈涌泉:发现、创造与启蒙——曲剧《鲁镇》创作谈
发布时间:2022-10-10 字号: A A A

编者按:近日,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中青四期、海外四期校友陈涌泉凭借曲剧《鲁镇》荣获第十七届文华编剧奖。现与大家分享他的创作感悟。

《鲁镇》是继《阿Q梦》《阿Q与孔乙己》《风雨故园》之后我创作的第四部鲁迅题材戏曲作品,四部戏的创作,跨度近三十年。这个剧本是应邀为河南省曲剧艺术保护传承中心(河南省曲剧团)创作的。最初的约稿是改编《祝福》,我认为仅写祥林嫂很难有大的突破,经过思考,决定像当初改编《阿Q与孔乙己》一样,把《祝福》和《狂人日记》结合起来改编,同时融进了鲁迅的《药》《明天》《风波》《头发的故事》《阿Q正传》《孔乙己》《长明灯》等作品里的人物和素材,创造了鲁定平这个新人物,命名为《鲁镇》。在“新世纪杰出导演”张曼君的执导下,甫一立上舞台,就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短时间内,网上点击量过亿,主要唱段被戏迷纷纷传唱,清华大学主动发出邀请,为“防疫”背景下的中国戏剧舞台增添了一抹暖色。

之所以要把两部作品结合起来改编,是因为我发现《狂人日记》和《祝福》存在内在逻辑。祥林嫂和狂人是鲁迅笔下具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都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这两个人物均体现了鲁迅先生对中国历史的反思和对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洞察。如果说《狂人日记》是一篇彻底的反封建“宣言”,是鲁迅先生此后全部创作的“总序言”,那么,《祝福》则是生动、厚重的“正文”,提供了之所以要反封建的具体、鲜活的实证。狂人发现了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祥林嫂恰恰是被活生生“吃”掉的对象;狂人是“论点”,祥林嫂是“论据”,狂人和祥林嫂二人相互印证,一脉相承。因此,把这两篇小说结合在一起改编创作,就是从精神主旨上延伸原著、发展原著。

同样是把两个人物结合起来改编,阿 Q、孔乙己采用的是“交叉对比法”,祥林嫂、狂人采用的则是“递进阐释法”。有了狂人的一针见血,祥林嫂的悲剧更显深刻;有了祥林嫂的生动演绎,狂人的癫狂更具张力。狂人的每次出现都是对戏的延展、推进、深化。他的人鬼之论,是对鲁迅批判精神的继承和延续,是对当下人们的唤醒和警示;他最后呼唤暴风雪带他离开这个吃人的世界,去往一个空气清新、人人相亲相爱的新世界,既强化了主题,也有了对未来的明确指向。融入狂人这个形象,可以使戏的结构、样式、节奏、气韵等为之一新。将不同小说的人物融合在一部戏里,不是一般的“物理组合”,要让其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新的意义。

就鲁迅题材戏曲改编而言,改编《祝福》是一个重要开端,上个世纪已经产生了全国性影响,从越剧开始,豫剧、秦腔、评剧、粤剧、曲剧、淮剧、黄梅戏等各大剧种几乎都在演“祥林嫂”。在此情况下,再写《鲁镇》,既要“善犯”,又要“善避”,更要“善创”,要有新开掘、新突破、新创造。想创作好难度很大。但,一切创新都是基于对平庸的拒绝。创新的过程就是一个自我加压、自我挑战的过程,当你终于攀上新的高度,就会欣赏到奇妙的风景。我给《鲁镇》找到了一个鲜明的主题——病态环境里,人人都是受害者。‍

正是基于这个主题,我以地点命名,把剧名定为《鲁镇》。鲁镇多次出现在鲁迅先生的不同小说里,但绍兴历史上并无此镇,它是鲁迅对故乡环境的一个艺术概括。本剧中的鲁镇被赋予了强烈的象征意义,它不是一个固定的地理概念,它可以在江南,也可以在中原,甚至在旧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它是鲁迅笔下的“铁屋子”,是旧中国的缩影,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典型的病态环境——愚昧落后,封闭保守,游走其间的一个个沉默的灵魂都是看客,他们自我麻醉,自私冷漠、自欺欺人,自轻自贱、甚至自相残杀,“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引自《坟·灯下漫笔》)。鲁镇就是这样一个“吃”与“被吃”的世界、“看”和“被看”的场所。在这样的病态环境里,无人能够幸免——饱受摧残、最终被吞噬生命的祥林嫂自不必说,狂人患上了迫害狂、恐惧症,吃了人血馒头的华小栓还是死了,单四嫂子的宝儿早早夭折,孔乙己被打断了腿,阿 Q 被杀了头,就连赵家不也是遭抢了吗?特别是鲁四老爷,在传统的文学评论中、长期以来的语文教学中,他都被定性为剥削、压迫劳动人民的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是杀害祥林嫂的刽子手,最终不也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儿子鲁定平吗?


说到鲁定平,这个人物既承载着我对鲁迅思想的理解,也寄托了我对改变病态环境的理想和信念。他是乌云密布里的一道闪电,是漫漫黑夜里的一缕星光,是孤寂雪原上的一枝寒梅,是敢于正视淋漓鲜血的一名勇士;他和狂人互为表里,形成呼应——一个是觉醒者,一个是革命者;一个呼唤拯救,一个为拯救献身。鲁迅先生说过,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他呼唤“内心有理想的光”的革命家。鲁定平正是这样的革命者,他是中国的脊梁。

鲁迅生活的时代,启蒙与救亡是时代的双重主题,一方面要改造“国民劣根性”,另一方面要寻求“民族独立性”。新的时代依然需要启蒙,需要唤醒,需要行动。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们有关。每个人都需要自觉重视所处环境,大到自然、社会、人类,小到单位、家庭、个人;自觉抵制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觉拒绝战争、拒绝向大自然无尽索取;自觉追求公平正义,追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和谐;自觉投身健康环境的建设——环境健康了,人人都会受益;否则,病态环境里,人人都是受害者!

《鲁镇》所开掘的主题是具有现代性和警世意义的,是我对人性、对人类命运的一贯思考,早在《风雨故园》中,借剧中人物之口就有过涉及:

刘和珍  先生打过一个比喻:环境正如人的血液。
鲁   迅  是的。血液一坏,身体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独保健康。我们只有改变这血液,我的民族、国家才有希望……

总之,改编不是把小说情节原封不动地搬到舞台上,也不是简单的从文学到戏曲形式的转换,更不是借用原著人物的名字自言自语、胡言乱语。那种改编实际上是对原著做了减法。鲁迅不少作品已经或即将问世百年,百年后的今天,我们要有为其做加法的创作追求,这应成为鲁迅戏乃至一切名著改编创作的重要原则。成功的改编要对原著有新的解读,要有独特体验、独特思考、独特发现、独特创造;要关注现实,赋予作品时代精神,回应当代观众的审美期待,实现对原著的创造性转换、创新性发展。一旦达到这样的目标,我们的戏剧作品就有了现代性、时代感,从而实现由传承经典到再创经典的跨越。

校友简介

陈涌泉,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中青四期、海外四期校友,一级编剧,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现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主要作品有《程婴救孤》《风雨故园》(又名《朱安女士》)《阿Q与孔乙己》《婚姻大事》《两狼山上》《都市阳光》《张伯行》《我的大陈岛》《黄河绝唱》《义薄云天》《雪如意》《鲁镇》等。作品曾荣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剧作奖、田汉剧本奖、文华大奖、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中国戏曲学会奖、中国艺术节观众最喜爱剧目奖等。部分作品入选《百部优秀剧作典藏》《国家舞台艺术优秀剧目集》及大学语文教材。出版有《程婴救孤》《陈涌泉剧作选》等。

来源:剧本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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