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动态 | 海外六期林超然:作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之王的汪曾祺(下)
发布时间:2017-12-29 字号: A A A

上接作为中国当代短篇小说之王的汪曾祺(上)

年轻时的汪曾祺

早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期,汪曾祺就得到众多“教授作家”“作家教授”的喜爱,因为他率真的天性,也因为他出众的才华。朋辈中对他激赏者则更多。文革后,在汪曾祺被作为重点对象审查时,不少人避之惟恐不及,而汪曾祺西南联大时的同学、时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的朱德熙,与另一位同学李荣,焦急地为汪曾祺奔走。他们找到一位高层领导,以“傲”出名的李荣说:“此人(汪曾祺)文笔如果不是中国第一,起码是北京第一。”这里会有一点儿情急之下的夸张与溢美,但多的仍是知音的识见与感佩。 在自己家里,汪曾祺自然有更真实的想法流露。他说的比较多的是鲁迅、沈从文、孙犁,他有时觉得自己就是这脉文风、这支队伍的接班者。还有过类似“煮酒论英雄”的一幕,席间,汪曾祺表达了对陆文夫小说的赞赏。很明显,文坛一直有一枝儿汪曾祺氏小说或云汪味小说,不绝如缕非常坚韧。在当代作家中,学界对汪曾祺密集关注的特别程度,少有出其右者。抛开上面这些佐证,我们只看汪曾祺的小说作品,是能够体会到一种高蹈的风范和一种王者气质的。

汪曾祺有许多跨文体的创作尝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汪曾祺全集》,小说集里有散文,散文集里有小说,一方面是因为出版匆忙,未能清晰分辨;一方面是因为汪曾祺的创作,特别是散文与小说的文体隔膜不大,甚至出现“兼体”——同时是几种文体的现象。《幽冥钟》就是一篇特别奇异的小说,从文体上基本弥合了与散文的界限,里面又不乏诗歌韵致。这篇小说彻底放弃了连贯的情节,小说用了很多的笔墨写承天寺、写张士诚、写张士诚在承天寺登基之不可能,细密地写承天寺的建筑、设置,这些都是给幽冥钟作铺垫

为什么在钟前供着一尊地藏菩萨呢?因为这钟在半夜里撞,叫“幽冥钟”,是专门为难产血崩而死的妇人而撞的。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以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处在最黑最黑的地狱里的,——大概以为这样的死是不洁的,罪过最深。钟声,会给她们光明。而地藏菩萨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萨,他对死于血崩的女鬼也会格外慈悲的,所以钟前供地藏菩萨,极其自然……钟声是柔和的、悠远的……钟声的振幅是圆的……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就像投石于水,水的圆纹一圈一圈地扩散……钟声撞出一个圆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地狱里受难的女鬼看见光了。她们的脸上现出了欢喜……又一个金色的光环。光环扩散着,一圈,又一圈……夜半,子时,幽冥钟的钟声飞出承天寺……幽冥钟的钟声扩散到了千家万户……正在酣睡的孩子醒来了,他听到了钟声。孩子向母亲的身边依偎得更紧了。承天寺的钟,幽冥钟。女性的钟,母亲的钟……

汪曾祺的小说情节性大多不强。这篇作品里有对历史的钩陈,有对当地风俗的状写,头绪杂多、指向各异,恰如对旧人谈往。毫不顾忌章法条理,却自有章法条理。我们能够实实在在感到它内在的温度、爱人的逻辑,气象森森的偏压抑的背景里,却仍有人文精神关怀显在。这种温度、关切,事实上构成了故事主线。几乎失掉了传统小说多数“要素”的《幽冥钟》令人肃然起敬。

《无缘无故的恨》是不过三四百字的短制。读者会误以为这是生活或是小说的散落的片断,但它却是全部:

我们这些“黑帮”正在劳动的劳动,写检查的写检查,忽然听到哨音:“黑帮都到前院集合!”于是“黑帮”从各个“学习班”急忙跑出来,跑步到前院集合。所谓“黑帮”,包括原来的党委书记、副书记、剧团团长、“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即著名演员,还有原在党委、人事处工作的中级干部。干什么呢?

原来从外面来的一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造反派,要向“黑帮”训话。是个小伙子,大概读过高中一年级。他长得精瘦精瘦,眼睛露出仇恨的凶光。他把我们劈头盖脸,没头没脑地臭骂了一顿,大意是说:你们竟然反对毛主席,反党,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忽然跳得老高,对“革命群众”大叫:“你们应该恨他们!”忽然咕咚一声倒在地下,休克了,死过去了。

这个造反派并不认识我们,也不知道姓什名谁,有什么问题,他怎么会那样激动,激动得休克了呢?

世界上无缘无故的恨是有的!

《无缘无故的恨》与《鞋底》,以“非往事”为总题,发表在1998年第1期的《北京文学》上,其时汪曾祺已然驾鹤西去。不能确切具体的完成时间,想到他稿约不断,可以推测出写作时间较晚。《鞋底》其实写的也是“无缘无故的恨”。两篇作品可以看成“伤痕小说”“反思小说”,讲运动年代人性的扭曲。这种“无缘无故的恨”特别警惕。“非往事”的命名,包括了历经劫波的唏嘘,包括了珍惜幸福的提醒。

汪曾祺曾经“夫子自道”,说他读宋人的笔记甚于唐人传奇。《梦溪笔谈》《容斋随笔》记人事部分他都很喜欢。归有光的《寒花葬志》、龚定盦的《记王隐君》,他也觉得都可当小说看。他始终以为短篇小说应该有一点散文诗的成分。他在《晚饭花集》的“自序”里说:“这和作者的气质有关。倪云林一辈子只能画平远小景,他不能象范宽一样气势雄豪,也不能象王蒙一样烟云满纸。我也爱看金碧山水和工笔重彩人物,但我画不来。我的调色碟里没有颜色,只有墨,从渴墨焦墨到浅得象清水一样的淡墨。有一次以矮纸尺幅画初春野树,觉得需要一点绿,我就挤了一点菠菜汁在上面。我的小说也像我的画一样,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又我的小说往往是应刊物的急索,短稿较易承命。书被催成墨未浓,殊难计其工拙。” ⑦

并不是天上掉下一个汪曾祺,历史的、文化的、家族的和个人的精神气质选择最终完成了汪曾祺。他有各种各样的世俗身份,在文学里他也有各种各样的写作身份,不是别的,他最终成为短篇小说写作的王者。短篇小说是汪曾祺的福音,汪曾祺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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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 汪曾祺《读书》 [J],1984年01期 。


(本文刊于《文艺评论》2017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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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超然,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海外六期、中青五期校友。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黑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文艺评论》杂志主编,黑龙江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全国第十次“文代会”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汪曾祺研究专家。出版散文集《学习奔跑》《不该对生活发脾气》等。学术专著《汪曾祺论》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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